【遺民歷奇 03】遲來三年的

【遺民歷奇 03】

        七姨來電時，我剛把體胖伯伯點的晚餐交到他手上。「我媽媽禮拜二回香港，她問你有沒有東西想帶給嫲嫲。」

　　我想，香港甚麼都有，我又有甚麼可以給嫲嫲呢？便答道：「沒有甚麼想給的，謝謝。」

　　電話掛了之後，我在車廂裏回想了過去的大半天。

作者：歷奇

圖片：作者提供

　　每逢禮拜六，我總是清晨五時許起牀，畧畧梳洗後，六時整出發送餐，除了自己早午兩頓飯以外，花十多小時跑單送餐，至晚市完畢，纔會下班歸家。今天也不例外。

　　而今天送餐的單來得很少，上半天跑了六個小時，總收入不到九十元錢，平均每小時十五元不到，連最低工資也抵不上。午市過後，預計點餐的人會更少，我便接了給超市送貨的單。

　　溫哥華市區的超市不多，網上下單的顧客往往選上東區挨近鄰市本拿比（Burnaby）的 Superstore 或 Walmart。他們網上一點「確認」，派到我們手上往往是半小時二十公里的路程，加上在超市門外乾耗半小時等人來貨，運費若非二十元錢以上，僅僅夠得上成本。午後的這張送貨單纔十二元，送到市中心某大廈，在沒單可接的這下，接過來或許可以扭轉歹運吧。

　　市中心，原是我千萬個不願走的地區，一來週末人多汽車也多，堵得不行，二來路邊的指定卸載區少，我又捨不得把血汗錢花在停車費上，結果被交通督導員發過幾次罰單，視乎違例的情況嚴重與否每次罰款總得數十元。

　　嚐過幾次錢包被掏的滋味，我便想了辦法，在車廂的前後都貼上告示：「送餐員暫停於此。若致堵塞，請電（236）XXX－XXXX。敬希見諒，謝忱！」但在繁忙的市中心，有的督導員還是視若無覩，秉公辦理，送來罰單。

　　這天午後來到市中心漢比（Hornby）街，是單行道，但送貨地址附近的街道兩旁都沒有卸載區，我便大着膽子停在大廈門前，依舊堅拒付費，以為顧客若能即時下來取貨，就可以便去便回。結果大廈的通話系統故障，我通過送貨的應用程式致電，也久無人應。著急之際，回顧車前，驚見督導員在車旁站定，也顧不得手上的貨物多重，拔腿便跑，走着疾呼：「慢着！」

　　督導員緩緩地朝我一看，點了點頭說：「沒事，我看見了告示。」我當時心焦如焚，也沒聽懂意思，只忙着解釋道：「督導員先生，手下留情啊！我把車開走便是。」他重複了一遍：「沒事。」看見我還沒聽懂，補加了一句：「你要開走就是，下不為例。」說完也不等我再回應，便繼續巡邏去了。

　　我當時長吁了一口氣，送完貨便趕快把車開走。沿路重遇督導員先生，打開了車窗想再道謝，他卻低着頭抄寫罰單。

　　後來從市中心接到送往南區的單，又從南區接到東區的單。這東區的單又派我送貨去，這次不是超市而是藥房。藥房在醫務大樓的三樓，我要送的是藥物一小瓶。正要離開之際，藥劑師把我喚回，問道：「我這裏還有送往北溫的單，也派給你如何？」

　　我想，手上的地址──本拿比浩鄧（Holdom）道──在藥房的東北方十公里外，北溫市卻在藥房西北方二三十公里外，叫我怎麼接！我只好一聲「不了」婉拒。

　　直至接到體胖伯伯的單，歹運纔消失殆盡。當時四時許，從浩鄧道西返溫哥華西區可以往北走喜士定（Hastings）街或往南走洛歇（Lougheed）公路。因北上有派往西門菲沙大學（SFU）或高貴林（Coquitlam）的危機，一旦東去便難西返，我便南行，沿途果然接到「＋單」。

　　「＋單」是送餐公司的派單策畧，在送餐員選擇接單的時候，先不明言最終的工錢多少，但總數連小費總不少於當時所指。因這是派到中高檔次西餐廳的單，我想總數一定可觀，便把它接下來。

　　取餐時，總共五份晚餐，想來或是用在小家庭的宴會上。路程僅兩公里，數分鐘後便到達，地址為六層高的公寓。因為公寓前的街上都停滿了車，我把汽車停在了小巷，提着保溫包走向公寓大門。就在拐彎之際，遠處依稀傳來一句：「歷奇！」我緩緩地擡起頭來，看見公寓門前一老翁向我揮手跑來──這便是體胖伯伯。

　　我們在半路上相遇，體胖伯伯連聲道歉說：「真不好意思啊！本來我想在小巷的橫門等你，結果門鎖壞了，橫門推不動。要你跑過來，真不好意思啊！」

　　我在這糟糕的一天，受體胖伯伯的言行真心的打動了，提議說：「伯伯，別客氣！五份晚餐雖分成了兩袋，仍舊不輕便。不如讓我提到伯伯家的門前，我再遞過，如何？」

　　體胖伯伯一聲拒絕，笑着說：「沒事！沒事！大叔把東西交給我就是，你想必還有別的事吧！」

　　我想，既然盛情難卻，便把五份晚餐交給了他，與之揮別並返回車裏。確認了送餐成功後，纔發現體胖伯伯給了四十五元的小費。四十五元，我上午花了三數小時纔掙下的血汗錢，如今三數分鐘便能到手！在感激體胖伯伯的盛情與美意之餘，我不禁長吁了一口氣。

　　我在車廂裏默想了如許，便打了通電話：「姨婆，聽說您禮拜二回香港。我想請您替我給嫲嫲帶點東西，可以嗎？」

　　晚上回到家後，我取出信紙，以大字寫上了幾句話：「嫲嫲：我同亞妹好好！你要乖乖多多食飯。奇奇」當年在港，我出門前總給嫲嫲留下便箋，以告平安。如今，嫲嫲甚麼都有，缺的也許是這麼一封便箋。

　　倏忽三年又臨秋。三年前秋月十五，我離開了嫲嫲。在加這些年間，我們雖然還可以在視頻相見，但很多心底話都無法相告。如今在加拿大感恩節的前夕，我想補說一聲：嫲嫲，我在此不一定天天都過得很如意，但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至少我過得平平安安。

後記：此文大意，去年十月十二日便成竹於胸。因精神欠佳，公務繁夥，久未能筆錄成文。嫲嫲香港時間十月廿一日凌晨被送往醫院，我纔信筆擬就。姨婆同日上午攜九姨往視，九姨將便箋內容讀出，深信嫲嫲已知曉為孫的近況了。嫲嫲姚妹終於二○二四年十月廿六日晚上七時許，享年九十有二，為喜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