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鵡專欄】傾訴的重量

【陳鵡專欄】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揹著自己的行李走路。有人輕盈，有人沉重；有人習慣把行李藏在心底，有人則需要找一個能傾聽的肩膀。傾訴，本是人與人之間最溫柔的互動——一句「你還好嗎？」就能在深夜點亮一盞燈，使孤獨不再鋒利。

然而，傾訴也有重量。當一個人千里之外、不停向你倒出生活的苦水，倒出失業的恐慌、工作的屈辱、身體的病痛、心靈的裂縫，那些語句便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他無法承受、只好往外推的情緒碎片。你接住了，他便輕了；但你也無法避免地，被碎片砸得痛了。

我在香港的朋友，就是這樣一位靈魂疲憊的中年人。轉跑道後遇到苛刻的老闆，拖薪、辱罵，生活被拉扯到失去尊嚴，皮膚病復發，身心皆苦。每一天，她都把自己的委屈、恐懼、怒火、無奈凝成千字的訊息，像潮水一樣湧向我。而我能做的，只是不厭其煩地安慰。

起初我以為這是朋友之間的互相扶持，是理所當然的溫暖。直到某一天，我發現自己開始害怕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昨晚睡前，我又看到了她長長的訊息——那是舊傷重新撕開的長文，負面記憶如黑霧般漫延。夜裡，我輾轉難眠，腦中反覆播放她的不幸；更可怕的是，我竟開始把她的命運投射到自己身上，讓別人的陰影遮住了自己。

這時我才明白，傾聽並不只是「好朋友應該做的事」。傾聽，也需要力量；而當我們自身能量不足時，過度共情會讓我們被別人的情緒拖入深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但我們不是每一個人的垃圾桶，也不是每一個人的避風港。適度的傾訴可以療傷，但無節制的傾訴會消耗他人；適度的聆聽是善意，但過度的聆聽卻可能成為壓垮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人生的界線，要在這樣的時刻劃清——不是冷漠，而是自保；不是拒絕，而是告訴自己：我也值得被好好照顧。或許真正成熟的友情，不是永遠接住對方，而是知道何時應該一起面對，何時應該保持距離。能夠讓對方明白：「我願意聽你，但我也需要呼吸。」這樣的關係才會長久。

因為，傾訴的本質不是把痛苦交給別人，而是找回自己承受的力量。當我們願意陪伴彼此，但不至於失去自己，傾訴才真正成為另一種溫暖，而不是負擔。

文：陳鵡

作者：陳鵡，中文講師一枚，教過香港幾所大學，漂洋過海來到溫哥華，繼續用中文傳道、授業、解惑（偶爾也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