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10】「我都不是中國人！」

【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過年前參加一個讀書工作坊。聽講的都是我的同行，十幾個人圍坐成半圓型。

老師安排了一個遊戲表演環節。農曆新年將近，表演內容是很應景的舞獅子和放煙花。當然獅子很小，煙花是綢緞做的。老師需要有人到半圓中間的講課台邊去配合表演，於是她滿臉笑容，眼睛來回看學員。

我到得晚，坐在最邊上，看到老師望向坐在正中間的一個女生。是個亞裔女生。全場十幾個學員裡，大概三分之一亞裔，還有三分之一歐裔和三分之一印裔和其他族裔。老師開口邀請那個女生上去配合表演。我還沒來得及失望，到那個女生搖頭說：「I’m not even Chinese. I’m Korean!」

這句話可以翻譯為「我都不是中國人，我是韓國人」，也可以翻譯為「我都不是華裔，我是韓裔」。但是既然這個女生這麼強調自己的族裔，那麼前者可能更準確些。

老師顯然被震驚了。老師愣了一秒鐘，反應過來，就說了一句話：「It doesn’t matter. It doesn’t even matter!」老師連說了兩遍「不重要」，老師也忍不住用了「even」這個單詞。

我也被震驚了，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個女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憑外表，真看不出來自亞洲什麼地區。可是來自哪裡，這有什麼重要？這本來有什麼重要？這個韓裔女生卻如此害怕被人誤會成來自中國。

我舉手出聲要求上台。歡快的工作坊繼續進行，這個不足一分鐘的小插曲成為過去。

只是我忘不了這件小事。聯想到前後不久經歷的另外兩件小事，剛好和這件事互相呼應。

一件是春節期間的聚餐。一大桌人，都是舊友，如今各自成家立業，人口翻了幾番。飯桌上不免談到近況。一個朋友談到居住的城市印度人不斷增多的狀況，「現在商店、餐館、加油站，印度佬到處都是，沒有禮貌，粗魯，臉上連笑容都沒有。服務質量好差，給人的體驗好差。整個區的氣氛都被破壞了。」朋友臉上明顯有不屑的表情。朋友說的話未嘗沒有部分是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感到有點刺耳。

也許是年齡，也許是閱歷，我不會開口評價他人，尤其是其他族裔的人，哪怕各個族裔的人都既有優點，也有缺點。我的邏輯是這樣的：我可以指責別人這不好，那不對，那麼別人難道就不會指責我嗎？別人難道就不會因為我的過錯或者缺點而看不起我嗎？那麼，難道我會沒有過錯或缺點嗎？顯然不可能。所以如果我不想被人指點或者看不起，我也不應該去指點或者看不起別人。惡意總會反噬，尊重和包容才是硬道理。

但我的想法只是我的想法。那個朋友，大概不過是在熟人面前暢所欲言。而那個韓裔女生，大概不過是還年輕，因為年輕，所以並不能意識到自己持有的偏見和歧視有什麼害處。

不過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管活到什麼年齡，也是意識不到自己的偏見和歧視的。這是我想說的另一件相關的小事。

參加工作坊前不久，我剛好刷到一個視頻。視頻上的事情發生在香港，地點在維多利亞港旁，紫荊花雕塑下。一群穿著花花綠綠連衣裙的大媽們舉著紅旗，在廣場上一首接一首，用很大的聲音唱紅歌。

大媽們唱什麼歌，在哪裡唱歌，當然是她們的自由，前提是不打擾到他人。這裡，我不想討論大媽們公共場合大聲喧嘩的問題。這裡，我只想冒昧揣測一下大媽們的心態。

大媽們來自中國內地，肯定錯不了。大媽們應該是六十多歲，根據她們對紅歌的熟悉程度，也基本錯不了。大媽們到香港來旅遊了。香港不算出國，但是又相當於出了境，大媽們心情舒暢，神采飛揚，這也大致錯不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媽們大概回憶起當年。四十年前，「香港」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中環」、「維多利亞港」、「旺角」這些地點光芒四射。誰沒有看過港片？誰沒有學唱過粵語歌？誰看到鄰居家穿著洋裝的香港親戚回來探親，沒有暗暗羨慕過？但是現在時代不同了，香港沒有當年的神氣了。連我們十八線小縣城的大媽們，都能夠把香港寸土寸金的土地踩在腳下了。

於是拿出跳廣場舞的勁頭，大唱年輕時熟悉的歌曲，昭告天下，「我們已經站起來了」，「這裡已經屬於我們了」。表這個態，必須的！

只是活了一把年紀的大媽們不會想到，魯迅先生寫過一首詩，詩裡有一句：「一闊臉就變」。大媽們不小心，給這句詩做了註腳。魯迅先生還寫過一個叫阿Q的人物。阿Q翻了身以後會怎樣，大媽們無意之中，也給這篇小說寫了續篇。

我沒有指責大媽們的意思。其實我自己當年初到異國打工時，也曾經被同胞隱性歧視過，這也是個有意思的題目，下次另說。這一次，我從韓國女生，想到我的朋友，再想到大媽們，其實只不過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我，我們，我們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只不過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俗人罷了。

 

文：語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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