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歷奇08】舊物店撿的《叫父親太沉重》

【遺民歷奇08】頃聞列治文圖書館之友（Friends of the Richmond Library）週六擺攤義賣圖書，家裏適逢住進了國際生，遠從義大利波隆那而來，遂邀之同行而往。

　　佛蘭篪(下圖) 現年十七歲，好排球，志願當物理治療師。我們在路上閒聊了她來加近月的景況，談到義加之間的文化差異。在學校沒有嚴師，老師如友而可親，小篪反倒不自在，又尚未與本地生融為一體，課間只能在國際生羣中共進午膳，雖積極加入了本校的排球隊，不過即使是課餘體操法式，亦與義國甚不同而感陌生。小篪接着說：「在義國讀書，中小學多同班升級，一直同窗同年，不似在此需遊走拜會各駐室科任老師，而且每節課，總遇上同校生不同的臉孔。除非自告奮勇上前搭訕，本地生又不會主動溝通。」

　　我在公交車上聽畢小篪一席話，纔驚覺義大利教育下的師友制，一與香港何其相似！遂以叔父的口脗試着安慰道：「看來在加交流四月，固然需時適應，不過瞭解、接受文化差異，正是國際交流的原意所在。聽君言及本國師友，師雖不苟言笑，卻威風凜凜，可見義大利之尊師重道稍勝他國。有此對比，下學期回國定能對嚴師刮目而相看。又聽君論及儕倫，若十年如一日，容易養成小怯，如今雖為勢所迫，而敢與人交，練就的卻是大勇，過些時日益有可賈的餘勇，他日在公私社交上，想必只有利而無害。」小篪似懂非懂，對我畧一點頭，笑口卻無言。

　　義賣該在十時正纔開鑼，我倆九時半已下了車徒步至圖書館門外。列市以華裔人口佔多數而揚名於世，義工尚在移書架上，華人讀者已蜂擁於書架前，熱議本次義賣的批次多寡與種類好壞。不過白人老生與老嫗其實亦不遑多讓，在小篪與我剛到，仍不敢偷步選書的頃刻，已伸手從我倆腰間取走了一部悲劇《浮士德》與一組烹飪書，各自的箱袋且已盈盈滿溢。看來蠹書蟲之不守規矩，無分國界。

　　小篪先挑了部美國女小說家奧爾科特（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的小作，後來我找到了《小婦人》遞給她，她卻說偌厚一部連我都不敢寓目的長篇小說，已早早全看完了。我只好步履蹣跚，把書歸回原處。小篪挑的第二部書，乃講述少女生長在二戰時期的避難經過。我這次倒仗着鬼聰明表示：「原來你喜歡少女與戰爭這類題材呀！那你定必看過《安妮日記》罷？」小篪聞言啼笑皆非，只一臉無奈，再對我畧一點頭。

　　我最後花了七元錢，買到了五部書：嘗經梁實秋中譯為《咆哮山莊》的英國女小說家愛彌麗．白朗特（Emily Brontë，1818—1848）英文原著《Wuthering Heights》；美國文學批評大家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英美歷代詩選》；白先勇（1937—　　）《臺北人》（香港中文大學雙語版）；以及梁濤（筆名魯金，1924—1995）為港英時代市政局編纂的兩部《港島》、《九龍街道命名考源》。兩部梁著均無標價，義工結賬時當場定為每本各五毛。

　　小篪與我選書也選了大半小時，回程到達列治文中心，已是十一時許，卻離開她下一個與同機抵加的國際生到溫哥華遊玩的約會尚餘三數小時，我又起牀至今未曾果腹，遂邀之在本地餐飲名店「懷特所」（White Spot）午膳。小篪說已來過兩次，每次都只點了沙拉。我說：「懷特所因漢堡而遠近馳名，我會點個雙層漢堡，分一小份予你，如何？」她雖猛點頭，臨點餐前卻嘴饞變了卦，自己另點了個培根牛肉漢堡，並選了小份凱撒沙拉伴餐。我見狀笑說自己是化身饕餮的魔鬼，教她養成不良的飲食習慣，逗得這名運動健兒「咭」的一聲咧嘴而笑。

　　飯後，我說自己吃撐了，想散步回家，我們便各自活動去了。路上有一舊物店，書品亦不少，我暗想：既已出來淘書，不妨進去看看。舊物店的書一如既往，雜亂無章，惟一矚目的是艾蓓《叫父親太沉重》（明報出版社港版），全兩冊一共四元。

　　長輩有與杜維明、艾蓓夫婦相識者，我南訪美國時，還吃過艾蓓果園種出的白桃呢！有人說，艾蓓這書的女主人小蕾自稱是周恩來的私生女，上世紀九○年代出版後，還得中共的垂青，贏來積極的「否認」，且書內刻劃的人物之深，描述的心理之妙，不似憑空捏造，卻是寫實描摹。

　　我看了兩天，第三章還沒看完，目前尋不到甚麼驚人的發現，卻對艾蓓尖酸的心理描寫，深為折服，寫共產黨，寫毛澤東，寫「總理」周恩來、「大姐」鄧穎超，寫富商之後母親安然，在在潛藏了寫不盡、容或難以言傳的恨。女主人小蕾尚未登場，不知作者將怎麼描摹周旋於父不父、女不女之間的情不情與恨非恨？

         列治文圖書館之友義賣圖書之舉，往往訂在初春與秋盡之間。下一次的義賣活動，將於九月二十日（週六）舉行，有意淘書者，自當前往。

後記：此文寫於三年前秋盡。近日閱報得知開在列治文中心裏頭的懷特所餐廳，經營了三十五年之後，將於今天（九月十四日）關門大吉，便翻箱倒籠把舊稿搗騰了出來，以為敬禮。

文：歷奇

圖：styleweekly@Instagram、Friends of the Richmond Library

作者介紹：歷奇，生於香港，幼年移居加拿大，並於卑詩大學亞洲研究系畢業，主修中文，副修語言學。嘗在港工作十餘年，2021年旋歸溫哥華。在重新適應北美城居的同時，仍難捨香江因緣及情分，多所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