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歷奇20】斷腸人在天涯──英譯馬致遠〈天淨沙.秋思〉(下)
【遺民歷奇】
(介譯者言:此應加拿大《星島》之邀,介譯我國詩詞曲若干種,以饗讀者。詩仙李白在名作〈蜀道難〉開宗明義即歌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譯詩之難,何其似哉!從前居港,每念成長地,遂即景為譯。如今去國已遠,羈旅於太平洋彼岸,姑且重拾舊好,庶幾可以懌懷。)
上回講到老師評拙作曰:「英譯遠不如原詩。」正中下懷!譯詩之難,難於上青天!果不其然!
我們賞析馬致遠原作,看到了以下三點:
一、首三句花了十八字以羅列九組名詞,卻一個動詞都沒有。
一、縱使如此,詩人通過形容詞的妙用,把九組名詞的動與靜鑲嵌成一幅山水人物畫,躍然紙上。
一、詩人似乎對景物寄存了無限的遐想,而我們身為讀者,也感受得到句與句之間的兩可與曖昧。
可惜這三點即使以自由詩(中文通常稱為「新詩」;英文則叫「free verse」)為形式,也很難翻譯得出;若要翻譯成英文的格律詩,簡直難上加難。且看:
枯藤=withered vine;老樹=old tree;昏鴉=muddled crow
小橋=small bridge;流水=flowing water;人家=somebody’s home
古道=ancient road;西風=west wind;瘦馬=skinny horse
若然排成直譯:
Withered vine, old tree, muddled crow
Small bridge, flowing water, somebody’s home
Ancient road, west wind, skinny horse
別問:「像不像詩?」恐怕句也不成句。所以譯者必須取個巧,訂立自己的翻譯法門。
我炮製「Autumn Muses」所取的譯道,試圖遵守的原則約畧如下:
* 翻譯的對象(input)既為中國詩,其出品(output)也儘可能是英文詩,至少也要像英文詩。
* 對象若為自由詩(新詩),翻成自由詩(free verse)也無妨;既然是格律詩(〈天淨沙〉為元曲,受制於詩詞格律若干),其出品則儘可能也譯成英文的格律詩。只是中西文化畢竟迥異,我國的「曲」在英文世界裏斷無完全等同的格律形式,那怎麼辦?
* 我採取的對應手段來自英文詩本身。英文詩嘗從古希臘詩、拉丁詩等汲取養分,並將彼等語言元音長短的特色,化成英文的輕重音處理之。中國詩多講究平仄,我是無法將平仄完整地翻譯成輕重音的了,卻能退而求其次,仿效如下:
Wíthering vínes wrap róund the ágèd tree;(a•gèd 取雙音節的舊讀,以煮出詩味)a múddled crów thus lánds.
此句基本上以「輕重」為節拍(iambic feet),第一拍「wíther」改成「重輕」(trochaic foot),英文詩本身的格律,是容許偶用的。餘句大致從之,故不贅。
以上是以英文詩體譯出中文詩體的一斑。此外:
* 九組名詞雖無明顯的動詞,卻通過形容詞的妙用,達到了動靜迭至的效果。
* 首三句「鴉」、「家」、「馬」互押,「crow」、「home」、「horse」卻不能相押,所以我補譯出「land」、「strand」、「stand」三個動詞,以為曲韻。
* 上篇提到詩人如何表現出景物的動與靜,我便根據自己的詮釋,試把其動態與靜寂,用相應的形容詞來傳達。例如「枯藤」雖將死(withering)猶有生力,緊抓着老樹(wrap round the aged tree);樹已蒼老(aged)、烏鴉已昏(muddled),但烏鴉仍未老死,而可以落腳於樹枝上(lands)。
走筆至此,我也必須承擔「誤譯」的文責了。「footbridge」的「foot」與「lonely hearth」的「lonely」,詩人並未點明,那都是我「讀出來」(interpret)的結果。古代沒有汽車;普通的橋──我想──可以負載行人、馬車。若謂「小橋」只能容人,量也不為之過,而且格律上,我需要「fóotbridge」而非「small brídge」──這就是譯詩時,難以避免的「筆誤」或「了悟」。
「hearth」的本義為「爐底」或「爐前」,故在英文裏頭可引伸為「人家」。「人家」上承「昏鴉」(muddled crow)而下啓「瘦馬」(wasted horse),我需要在「hearth」之前加入兩個音節的字詞。直譯為「someone’s」或「people’s hearth」,配搭不得,我便根據全詩的意境,補譯出「lonely」(孤獨)來。這固然是畫蛇添足;以後也許要修改。可那畢竟是以後的事了。
「西風」,我在上篇釋為「秋風」,始與「天淨沙」、「秋思」的題目緊扣起來。只可惜英文並無「東風」、「西風」即「春」、「秋」的聯想,我若棄用「westerly」,改嵌「autumnal」固無不可,卻嫌露骨(更與題目「Autumn Muses」相犯),以致不夠含蓄。
在別無他選之下,我好像只能直譯,卻選用了富詩意的「westerly」。(這句的輕重音本身是出了律的,故以三個音節的「westerly」佔用一個音步[metrical foot],也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談到「瘦馬」,我想點出中英文語法結構上的差異。英語系出印歐語,而在印歐語當中,名詞與形容詞歸為一大類,並與動詞對立。故此,「withering」與「aged」這類由動詞化身為形容詞的定語,語法上自成一類。
中文則不然──動詞與形容詞歸為一大類,乃與名詞對立。枯藤即「快枯的藤」或「枯了的藤」(「枯」為形容詞);轉換方式表達,即是「藤在枯」或「藤枯了」(「枯」為動詞)──而無論形容詞或動詞在現代漢語裏大致上都可以下接「着」、「了」、「過」等表達語法「態」(aspect)的後綴。
我之所以繞一大圈點出這個語言分類上的指標,想強調的是中文的「瘦」作為形容詞,本身存有「消瘦」或「清減」的動態美。我選用「wasted」,一來可與「westerly wind」串成「頭韻」(alliteration;即英文詩最原始的『押韻』法,類似中國詩的「雙聲」),二來是借用英文裏醉漢「wasted」的形象,加強眼前為某種層次上的「廢墟」那意境。
最後,我想避談「夕陽西下」,直接指出「斷腸人」與「天涯」的問題。「斷腸」直譯為英文,有個相當恰當的詞語:「gutted」,在某一層面上,同樣表達「失落」,但很難像中文那樣聯想到情場上的「失意」。我不知道形容詞「love-lost」出自何典,若然讀者諸君可以來信指正,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只能說有個「gut feeling」(臆斷),「love-lost Lover」可與「斷腸人」為之一配。
至於「天涯」的「涯」,在北曲裏頭,是可以與「鴉」、「家」(押平)以及「馬」、「下」(押仄)互押的,國語至今亦然。我們南人卻不這樣。所以無論「slants」抑或「trance」,我選的是「near-rhymes」,仿效詩韻裏頭所謂的「通韻」,以資區別。
以上終究寫得太多了。還是請君再把原詩與拙譯斟酌一番罷。
〈天淨沙.秋思〉 Autumn Muses - To the tune of ‘Whirlwind of Sands’
【元】馬致遠 By Ma Chih-yüan
枯藤老樹昏鴉 Withering vines wrap round the aged tree; a muddled crow thus lands.
小橋流水人家 A footbridge spans ’cross the flowing stream; a lonely hearth thus strands.
古道西風瘦馬 An old trail blown over with the westerly wind; a wasted horse thus stands.
夕陽西下 The setting sun westwards slants;
斷腸人在天涯 a love-lost Lover in thus a trance.
無論中外,詩家都同意:凡詩詞歌賦,均須反覆吟誦,始能謂之「得味」。拙譯固如老師所評那樣遠不如原詩,我之所以甘願獻醜,旨意在此。
文:歷奇
圖:Pixels
作者介紹:歷奇,生於香港,幼年移居加拿大,並於卑詩大學亞洲研究系畢業, 主修中文,副修語言學。嘗在港工作十餘年,2021年旋歸溫哥華。在重新適應北美城居的同時, 仍難捨香江因緣及情分,多所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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